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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49)玉阶寒影终成各(中)

作者:弗里敦的小柏林字数:3529更新时间:2025-04-01 14:37:55
  鎏金狻猊炉里游出几缕游丝,龙脑香的魂灵攀着烛影往藻井上爬,将殿内锦绣绫罗都蒙了层昏黄的纱。
  “多谢陛下关心。”相思端起茶盏,以茶代酒,语气不卑不亢,神色淡然,只觉得远坐高台之上的许安宗面目全非。
  许安宗目光在周述和相思之间游移,嘴角带笑,缓缓道:“驸马与九妹当真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儿。如今成婚多年,依旧伉俪情深,实在令人艳羡。当真是京中佳话。”
  相思垂眸,茶水入口,本该温润,喉间却泛起丝丝苦意。她听着许安宗的恭维之辞,心中却像被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过,叫人作呕。
  周述似察觉到她的不适,适时握住她的手,掌心温暖而有力,似要安抚什么。他微微一笑,亲手将一碗热羹递到她面前,语气温和:“尝尝这个,对你身子好。”
  相思只见碗口腾起的白雾,恍若无数张描金敷粉的面具在雾里浮沉。她并未伸手接过,在这朝堂之上,听惯了这样违心的言辞,句句冠冕堂皇,实则虚伪得让人厌恶。她敛下眼睫,借口身子不适,悄然退席。
  周述见状,欲唤盛宁随行,相思却摆手回绝,独自带着连珠缓步走向御花园。连珠低声劝道:“公主,驸马爷心里一直有您的,您若是这般冷着他,与他怄气,这日子他不好过,您自己又何尝不是?”
  相思微微仰头,看着夜色沉沉,宫灯摇曳,灯影下的金瓦朱墙泛着冰冷的光泽,忽觉这所有珠翠都成了锁链。她轻叹一声,缓缓道:“连珠,我常在想,若是当年我没有遇见周述,也没有答应父皇的指婚……那如今的一切,是否会有所不同?”说完,她自嘲一笑,眼中满是讽刺:“可惜,世间没有如果。周述心怀远志,叁哥觊觎已久,即便没有我,棋局依旧会摆下,只是换了不同的落子罢了。”
  连珠提着六角宫灯欲言又止,灯影将主仆二人的轮廓拓在朱墙上,恍若皮影戏里身不由己的偶人。她看得出来,相思心里并非毫无情意,可情之一字,最是纠葛难解。
  不知不觉间,相思已走到了昭华宫前。她静静站在宫门前,目光微沉。这里,正是她欲来之地。许安平已被诛杀,而并不被待见的贵妃崔令仪,却被困守此处。
  周述曾言,崔令仪性命无忧。毕竟,崔家虽曾与许安平联姻,却始终未曾真正站队,甚至屡屡受其打压。如今,许安宗对崔嘉、崔景玄二人极为器重,已然给予重任。只是,崔景玄却婉言谢绝,一直滞留黔州,以旧疾复发为由,未曾归京。
  风声掠过宫墙,相思静静立于夜色之中,心中思绪如潮,起伏不定。
  保不住欢然,也保不住崔令仪。相思终于明白,她引以为傲的金枝玉叶的身份,不过是空有其名的虚壳,终究护不住任何人。
  就像这风中已经长锈的风铃,如同老妇人口中挤压出来的残喘。
  她快步走上昭华宫的台阶,然而,还未踏入宫门,便被一排持戟肃立的士兵拦住。领头的侍卫面无表情,沉声道:“皇上有令,任何人不得擅入,除非持有圣旨。”
  相思眸光一沉,怒斥道:“放肆!本殿乃大齐柔宜公主,缘何不能入?”
  士兵神色未变,依旧拦在门前,语气虽恭敬,却不容置喙:“公主恕罪,我等奉旨行事,还请公主莫要为难。”
  连珠见状,生怕相思执意硬闯,引来不必要的冲突,连忙上前劝慰:“公主,陛下既有此令,咱们不如先回去禀明陛下,也许……陛下会准许您探望贵妃。”
  相思静静站在原地,指尖微微收紧,指甲几乎嵌入掌心。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凉与屈辱,她贵为皇室之女,曾经是这大齐宫廷中尊贵无双的柔宜公主,如今却连看望昔日的至交都被拒之门外。
  她深吸一口气,终究无可奈何,正欲转身离去,忽听“吱呀”一声,宫门缓缓打开,门扉陈旧斑驳,剥落的朱漆映着一张稚嫩却憔悴的脸。
  是沉璧。
  她认得她。
  那是崔令仪自家中带进宫的贴身侍女,自小跟在贵妃身旁,忠心耿耿。
  侍卫见状,立刻呵斥:“大胆!皇上有令,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!”
  沉璧却未跨出门槛半步,只是垂首跪在门槛内,鬓边白绒花颤如寒露,神色哀戚,保持着恭谨的姿态。她望着相思,轻声道:“皇上确实不许进出,但……并未禁止传话。”她顿了顿,眸中浮起一丝哀求之色,语气低柔:“贵妃听闻公主前来,心有所感,惟愿公主若是真心挂念,不若在附近种下一株绮罗香,以慰念旧情。”
  相思微微一怔。
  绮罗香……
  她想起年少时,与令仪共读诗书,偶然在古籍中见过这花的记载——绮罗香生于岭南,花朵不足铜钱大,二十余瓣层层迭迭,宛如轻舞飞旋的襦裙。外层花瓣舒展似海棠,内层却微微蜷曲,形如小小的酒盅,正好兜住叁枚金丝雄蕊,妖娆而精致。
  那时,她与令仪曾笑言,若能亲眼见上一回此花,便可知世间柔媚至极之物。
  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  她有如此求,相思自然满足。
  回到宫中时,殿内仍是觥筹交错,丝竹悠扬,周述与许安宗推杯换盏,言笑晏晏,仿若世间所有的波澜都未曾发生。许安宗抿了一口酒,含笑道:“天色已晚,九妹今日便留在宫中吧,朕好许久未曾与你闲话了。”
  相思微微颔首,淡淡应下。
  琼华宫的一草一木仍是从前的模样,殿内陈设未曾变动,宫灯依旧明亮如昔,可她心里清楚,再回到这里,已再无昔日的天伦之乐。
  周述的目光始终如蛛丝黏在她鬓边,察觉她神色低沉,询问连珠后才知她去了昭华宫,看望崔令仪。他叹了口气,走到她身旁,语气温和:“崔家小姐并无过错,皇上不会为难她的。”
  相思沉默了一瞬,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的流苏:“你能否帮我去岭南寻些绮罗香的种子?我想种在宫里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纱帐上的尘埃,眼睛却不肯看他。
  周述微怔,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。
  “听说那花极美,破晓前花色最浓,整朵花会透出珍珠母贝般的虹彩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越发轻柔,“可我从未见过……”
  周述心头一紧。她已很久未向自己提出过任何要求,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心愿。“好,我明儿出宫就让人去找来送给你。”他目光向上,瞥见她耳后淡青的血管,似乎又清减了许多。
  如果一切未曾发生,她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,会缠在自己身边撒娇,会在纸上写那些对自己倾心的诗词,语笑嫣然,眼里满是自己的影子。可世事翻覆,一夜之间,她的世界倾塌,他亲手杀了她的大哥,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愈合的裂痕。
  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想要抓住她。
  他不相信,她真的可以彻底将他抛弃。她曾那样喜欢他,怎会如此狠心?
  他忽然伸手,拢住她的双手,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,目光深邃,语气带着几分缠绵的恳求:“相思,不要再这样冷落我,好不好?”他的嗓音低哑而认真:“你还是我的妻子,而我也会一直是你的丈夫,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得,你相信我,早晚有一日,无人再会伤害你。”
  她的手掌依旧冰凉,透着深深的寒意。
  自从他们失去了那个孩子,她便始终如此,冷得像是再也回不到从前,冷得让他心疼,也让他无计可施。
  相思缓缓抬眸,静静地望着他。
  她的目光中没有惊喜,没有感动,甚至连悲伤都极淡,只剩下淡漠的波澜不惊。
  伤?难道只有身体上的伤,才算是伤吗?
  伤她最深得,难道不是你周述吗?
  殿外,内侍的嗓音细细地穿透夜色,如一丝寒凉的风拂过檐下:“启禀驸马爷、公主,皇上说是想念九公主,宣公主入殿小坐。”
  相思微微颔首,目光静如秋水。
  周述看着她,目光幽深,半晌后才轻声道:“我送你过去。”
  他提灯,灯焰在夜风中微微摇晃,映出二人并肩而行的影子——如此靠近,又如此遥远。
  相思走入养心殿,目送周述立在门外,他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,终究未曾迈步跟随。
  殿内灯火通明,金碧辉煌,四壁之上绘满了云纹飞鸟,倒是有一幅小儿之作十分醒目。
  丹青依旧,岁月未改。唯有人的心境,早已翻覆千回,沧海难测。
  许安宗负手而立,仰头凝视着那幅画,嘴角带着一抹怀念的微笑。
  “这是你小时候的画作。”他回眸望向相思,眼中带着几分温柔的光泽,“你从前最爱画画,在慎思堂总是偷偷给我们几位兄弟姐妹作小像,惟妙惟肖。朕至今还珍藏着。”
  相思微微福身,声音像浸在雪水里的琉璃:“臣妹雕虫小技,不过是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罢了。”
  许安宗目光微顿,笑意微微收敛。
  他的画艺亦是不俗,若肯用心,定能惊艳众人。只是他自幼心思都放在了经世之才,胸怀天下,哪怕画技惊才绝艳,也从未在此道上倾注太多心力。
  而相思不同,她从小便随性洒脱,不受拘束,先皇宠她,太后怜她,便连她偶然信手涂鸦的画作,都被细心珍藏。
  他沉默片刻,忽而叹息,声音低沉而感慨:“九妹,你我虽非一母所出,可自幼一同长在母后膝下,相伴多年,感情最是深厚。可如今,你我竟也如此生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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