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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48)玉阶寒影终成各(上)

作者:弗里敦的小柏林字数:3370更新时间:2025-04-01 14:37:55
  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视的驸马,周述如今已一跃成为新帝身边的新贵,巴结和奉承的人蜂拥而至。长街上来往车辆从晨至暮不曾断绝,门房收的拜帖竟要用箩筐来装——只是从前那些逢迎之人是冲着公主府,而现在,公主不过是他身后的一个陪衬,一颗可有可无的用来点缀官服的珠宝。
  相思的身子因受惊小产,始终未能恢复,再加上精神郁结,心中承受的重压更使得她的身体日渐虚弱。她总爱无神地望着窗外渐次谢去的春景,眼见得海棠从胭脂红褪作惨白绡,眼睫低垂时在苍白面容投下蝶翅般的阴影。
  自那日争执后,她再未与周述说过半句话。可周述却殷勤起来。
  朝堂上的事情一忙完,周述便会赶回,细心叮嘱连珠仔细照顾,一切好吃好喝地都摆在她面前,为了让她心情好些,也会讲点街头街尾的有趣见闻,逗她开心。
  她清楚地记得,成婚时的他总是沉默寡言,像一块冷石,现在却像个热情的谈者,连那些琐碎的事也会一一告诉她。
  只是,每当她回望他时,心中总是一片沉寂,无法言喻的空落。
  六皇子许安宜闻讯也来看望,只是自己的妻子也刚刚有孕,怕她触景生情,也不敢在她眼前多出现。
  周家的亲人,她更不愿见。即便是周遇前来探望,她也总是避开。听说他的婚事最后也没成,周遇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,让女方主动登门退了婚,对方颇有嫌弃之意,隐晦说着周遇身体不适,如此传了出去,周遇的婚事便有了波澜,终是不能善了。
  看到镇国侯府那些人,她便觉得恶心与憎恶。
  所以当连珠告诉她,周翎在廊下伴随着火辣辣的日头站了很久、等待她的召见时,相思连忙唤他进来。十五岁的少年身姿修长,额前悬着的珠玉抹额随着脚步轻晃,流转清辉。见相思挣扎着要起身,他慌忙上前虚扶,眼中仍然有未曾泯去的纯真与懵懂:“五婶安好,别着急,仔细头晕。”
  她撑起身子,锦被之下的相思更显得伶仃瘦弱。周翎想起来那日自己抱起她时猩红的血迹,顿时眼中有了几分酸楚。
  相思淡然一笑,与他简单地寒暄几句,见他有些局促,便柔和地说道:“你来了,我方才在午睡。你干嘛就在外头等着,直接进来就好了。”
  周翎的目光微微闪烁,低下头,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:“五婶不恨我吗?”
  相思轻轻笑了笑,眼中满是温柔与宽容:“恨?怎么会恨你呢?傻孩子,这些事情与你无关。再说,是你救了五婶,五婶还要感激你得。”
  周翎眼中闪过一丝痛苦,面色带着懊悔与难以言表的愁绪,他咬住嘴唇,哽咽道:“五婶,我长大了,一定会保护你。”
  相思抬手轻轻抚摸着周翎的发丝,指尖划过发烫的耳垂时,周翎突然偏头躲开这个近乎亲昵的动作,脖颈绷出青竹般的筋络。她笑道:“嗯,我相信翎儿。”
  周翎心中充满了懊悔和自责,若是他当初能早一些站出来,阻止那个男宠、阻止叁伯的下人,兴许五婶的孩子就能保住,五婶也不至于如现在一般憔悴。
  周翎心如刀绞,轻轻握住相思的手,声音坚定而有些颤抖:“五婶,我相信你还会有孩子的,你不要怕,我会永远陪着你,不会和你分开。”
  相思莞尔,眼角的泪珠未曾完全干涸,目光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,心口那个冰窟窿仍在汩汩渗着寒气。
  她不禁想象,若是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还活着,是否会有这样的模样?长大后,是否会像周翎一样俊美、温和,心地纯良?
  可是,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,那个曾被她深爱的男人,亲手斩杀了他的舅舅,他又会作何感想?
  这道不尽的伤痛,在她心底愈加沉重。
  她忽然意识到,孩子的早逝,对她来说,究竟是喜还是悲,竟也变得难以言明。
  周翎见她的眼眶渐渐红了,心中一紧,正欲开口安慰,却见相思倚在床上,绢帕掩在鼻尖,咳了几声,笑意从浸着水光的眸子里渗出来,像雾里将熄未熄的残烛,勉力维持着温柔如许:“翎儿,去念书给五婶听好不好?”
  周翎低头应了,转身走向书柜,挑出一本《瀛洲散记》,这是他小时候最初读给相思听的书。他翻开书页,挨着湘妃竹榻边沿坐下,脊背挺得笔直,清晰地朗读道:“芦洲有双冢,丹崖缀碧萝。樵人夜过辄闻悲箫,咽露,见彩蝶旋舞如霞。父老指其处泣曰:‘此阿珩芸娘埋玉地也。’……昔大业末,楚中兵燹蔽天。少年夫妇负襁褓遁南荒,采苓深涧,射虎层岩。月下捣药成双影,松间煨芋共一瓢。尝遇瘴母袭谷,芸娘刳臂取血饲夫,阿珩搏象肝七日乃苏。稚子夭于虎吻,茔前栽连理柏,夜夜抱碑眠……”
  他低声诵读,声音清澈如溪水,却见相思神情恍惚,目光落在不远处,似是看见了什么,又似什么都没有看见。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哀伤、迷惘和不解,仿佛某种无法抹去的痛苦正在她心头侵蚀。
  周翎的声音渐渐停了,他轻轻地垂下书页,瞥见相思依然处于那片恍若隔世的空白之中,眉头微微一蹙,不由得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,语气柔软却带着些许不确定:“五婶,你若是不喜欢这篇,我可以换一篇给你读。”
  相思猛地回过神,似是从遥远的回忆中挣脱出来,她抹去眼角的泪水,笑着对周翎说:“没有,翎儿读得很好。只是心里有些别的事情,想起来有些怅然。”她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,目光又不自觉地遥望过去,想起了从前,那是自己刚成婚时,曾在琼华宫与周述描绘过自己对爱情与婚姻的憧憬与畅想。
  那时,她心中满是期待,想着与他共度一生,经历风雨,最终成就一段温暖的爱情。
  可是,那时的周述,却从未回应过她的期待。他的沉默像一堵坚硬的墙,将她的每一次期望都隔绝在外。他没有拒绝她的提议,却也没有热切地回应她的情感。
  赐婚之后,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默默接受着命运的安排,沉默地扮演着他作为驸马的角色,在宫中做一个合格的陪衬。
  他的沉默不仅仅是对婚姻的接受,更是对她所有感情的无动于衷。
  她从未知道,在周述的心中早已另有图谋,那个为了她父皇与他自己的未来的图谋。沉默地利用她麻痹皇家,沉默地最后一举与叁皇子杀入宫廷。
  有些痛楚,原是要比欢喜更绵长的。
  春残的潮气凝在窗棂上,结成细密的泪珠,相思总觉有团冷雾萦在胸口,连呼吸都像是浸了冰水的丝帛。
  窗外玉兰谢得七零八落,像极了她此刻苍白的面色。
  相思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,那是一种深深的自责,仿佛她的一时冲动和不成熟的决定,害了大哥,也辜负了父皇的信任。自那次受惊小产后,她的身体便一直虚弱无力,几乎成日闭门不出,日子都沉浸在寂静与书香之间。
  她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弹琴看书,案头书卷摊开在“物是人非事事休”那一页,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成块。
  偶尔她也会从连珠和小喜的低语中,听到外界发生的事情——那是关于新的皇帝许安宗的消息。他一登基,便推翻了前朝的种种荒诞无道,施行安民政策,致力于恢复朝政的清明。更令人意外的是,许安宗与铁勒浑之间的关系也逐渐修复,不仅再度进行和谈,还与铁勒浑王室结亲,认宗室女为妹妹,远嫁和亲。
  直到这一天,相思再度见到了许安宗,还是在那座熟悉的宫殿里,春光已去,夏日渐至。周述和相思一同乘车进入皇宫,参与许安宗的千秋节饮宴。
  相思拉开车帘,看着宫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,宫女、太监、大臣们匆匆走过,车水马龙,仿佛一切都如此熟悉,却又让她感到深深的陌生。
  多少次,她曾与周述一同进入这座宫殿,而每一次都似乎有着不同的情感与心境。
  周述突然握住了她的手,她微微一顿,心里一动,想要抽回手,他却攥得更紧,低声道:“入宫面圣,举止不合适。”
  她不听,继续挣扎。
  周述沉默了片刻,低声道:“算我求你,好吗?”
  那一瞬,回忆涌上心头,仿佛回到了那年她刚嫁给周述、叁朝回门时的情景。那时,周述偶尔流露出的示好让她欣喜若狂,可是回到公主府后,他又恢复了原本的冷漠与疏离。她曾无数次在心中问自己,是否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,是否真正了解过那个曾承诺陪伴她一生的人。
  宫殿内,许安宗已经坐在了高高的龙椅上,身着玄色冕服以金线绣满十二章纹,威仪庄重,神情肃穆,哪里还有当初一丝丝的疯癫姿态?
  他气宇轩昂,周围的大臣无不恭敬俯身。酒过叁巡,天子首先举杯向右手边的老镇国侯周恭简致敬,白玉阶下顿时响起一片歌功颂德的附和。皇帝目光从一位位宾客脸上扫过,最后停留在相思身上,嘴角浮起一抹温和的笑意,可看在相思眼中,还是没有散尽浓厚的血腥气:“九妹,气色好了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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